羅時進：重提才女周煉霞

重提周煉霞，機緣非常偶然。不久前收到《女畫家周煉霞》一書，裝幀頗精美，而繪畫和文字更出人意表。那是周煉霞的哲嗣徐昱中、徐昭南為紀念母親而編印的，由他們在上海的親戚寄贈。隨后我到華東師范大學參加“從江南看中國：文學與歷史學術研討會”，有機會讀到滬上學者周錫山先生的論文《江南：元明清的繪畫中心與其重大意義》。對我而言，尤感興味的是該文最后提到的有關錢仲聯師與周煉霞女史交往的一段佳話：

1977年9月錢仲聯七十誕辰時，王遽常撰聯祝壽：“高才八斗，看詩同潮文同海；生朝七十，正露似珠月似弓。”因周煉霞與錢仲聯生日相同，冒效魯（叔子）在給錢仲聯寄詩祝壽時，一并寄去周煉霞的兩首七絕，題為《叔子寄示仲聯先生故胡蝶曲，并謂先生與余同生日，宜有詩為贈，今夕酒酣俚句報命》。詩曰：“兩地相望月似弓，喜聞生日各相同。相同何必曾相識，胡蝶歌邊拜下風。”“藕絲不斷露珠圓，巧手從來未易穿。弓月上弦彈力健，乞它彈贈老詩仙。”

因事涉仲聯師，且頗為有趣，回蘇州后即檢《錢仲聯學述》，在《年表》“1977年”目下果然有“舊歷九月初三七十生辰，王遽常、陸抑非、冒效魯、陳兼于等分別寄來壽聯、壽畫、壽詩，一一作詩答謝”的記載。看來冒效魯（叔子）寄贈壽詩給仲聯師時附寄周煉霞壽詩之事確實有據。遂將《女畫家周煉霞》打開，查書中《周煉霞遺詩“螺川韻語”特選》部分有無此二首詩，可惜未見收錄。再閱《夢苕庵詩詞》和《夢苕庵詩文集》，分別在《夢苕庵詩存己》和卷六《乙卯至壬戌》中讀到仲聯師回贈周氏的《壽煉霞女史七十其生日與余同》，亦為兩首絕句：“一水西江世澤長，白蘋歌好滿瀟湘。初三月里乘鸞女，又為金剛祝晚香。”“鬢底紅桑七十春，翦淞林際襪生塵。螺川韻語分明在，誰是新聲比玉人。”

仲聯師平生交游甚廣，但極少與女性詩人贈答酬唱。以上詩中述周氏江西籍貫與世澤，并以乘鸞女和洛神比擬，都可見對周氏的特別看重，而“螺川韻語分明在，誰是新聲比玉人”更可見對其詩詞創作的評價之高。這引起了我多了解一點周氏的興趣。稍稍涉及文獻，方知仲聯師的稱頌與周氏在上海現代文學藝術界的地位是相符的。上世紀二十年代中后期，周氏即因其詩詞與繪畫之非同凡響成為上海各報紙競相報道的題材，三十年代的周氏更是上海文壇、藝壇最活躍的才女之一，對周煉霞早期文藝活動頗為熟悉的劉心皇在其《抗戰時期淪陷區文學史》中即稱：煉霞“號稱‘煉師娘’，當時與蘇青、張愛玲、潘柳黛等齊名。‘煉師娘’不能不說有些才氣，書畫詩詞都有相當造詣,姿容也在女作家中最為艷麗。她在一首詞中寫出過‘但使兩心相照，無燈無月何妨’的名句。”當年冒鶴亭、張大千、唐云、錢瘦鐵等近代詩壇、藝壇大家對周氏才思敏捷、錦心繡口的創作都極為推崇，屢屢向人推薦，而人莫不驚其才華灼艷。

“文革”期間，周煉霞這位三四十年代李清照式詞人，曾與李秋君、陸小曼、吳青霞、陳小翠等人發起成立“中國女子書畫會”的“金閨國士”，在上海自然逃不過被批斗甚至毆打的厄運。據說，最后給她定的一個罪名是“不要光明，只要黑暗”，根據居然就是劉心皇所引的名句“但使兩心相照，無燈無月何妨”。因了這個“罪”，她備受折磨，甚至打得一目成瞽。但在連續多年的黑云壓城下，她從未寫過大字報，沒有揭發過任何人。“文革”后期倒是請人刻了兩枚印章，一枚是成語“一目了然”，一枚用楚辭句“目眇眇兮愁予”，算是為這段不堪回首的生活留下一份記憶，后來她在書畫上用得最多的鈐印便是“一目了然”。

1977年，“文革”的寒冬過去而進入了大地回春的時節。可以想見只有到這時，身在安徽的冒效魯才會將仲聯師寫于上世紀三十年代詠張學良與胡蝶故事的梅村體詩《胡蝶曲》寄給周煉霞，并鼓勵她因生日相同而“宜有詩為贈”，這種風雅之舉在十年浩劫期間對冒、周二氏都是不可想象的。1980年，在進一步開放寬松的背景下，周煉霞從滬上移居美國洛杉磯，與暌隔三十多年的丈夫徐公荷相聚。得名醫治療，盲目竟得復明。于是她重執畫筆，進入丹青世界，有《洛城嘉果圖》曾獲得當地市長特別獎。亦有《卜算子》等詞作問世，“已是丑奴兒，哪復羅敷媚”，這看似自嘲中仍然流溢著掩不住的才氣，可惜寫作數量已經很少了。2000年4月辭世，據說無疾而終，走得很平靜。

一代非凡才女，一位“本身就是一幅仕女畫”（鄭逸梅語）的美麗藝術家落下了生命的大幕，然而“螺川韻語分明在”。《螺川韻語》是周煉霞親自手錄的詩詞集，另據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記載，周氏當年還有《小螺川詩稿》排印本問世。這兩本著作似乎都還塵封無聞，此次其家人編印的《女畫家周煉霞》收錄作品非常有限，只是稍露精光而已。錢仲聯師那句“誰是新聲比玉人”的問語，我想應該改為“誰是天聲慧悟人”了。如學界有心人能將螺川遺存整理出版，將使“金閨國士”絢爛綺麗的文學藝術之光大放異彩，對研究現代上海文壇藝壇歷史也甚有裨益。到時再提滬上才女周煉霞，就不止于一些感性認識了。